1 ) 陈凯歌自述:我怎样拍《黄土地》
当一部电影完成之后,要写一篇导演总结或体会一类的东西 ,我以为是很困难的。一来,你想说的一切不应该在影片中说完了吗?时候的文字还起什么作用呢?而来,你就不怕文字拘束了电影中的信息,拘束了观众的想象力吗?是小溪你不会用斗去量,何况那没准是一条河呢?再说,我害怕需要注解的电影。唯恐他人不懂,而以文字对视、听构成的自己的作品加以解释,那毋宁说我拍的不是电影。我希望能说得简短一点,只要这篇文字能像影片本身坦白就成了。
在拍摄之前我们想到了什么
《黄土地》是我的第一部作品,坦白地说,我没有多少选择的自由。这是我们这一代创作者遇到的共同的问题。编剧在文字剧本中,描写了一个命运类似花花的陕北姑娘,因偶与一位八路军文艺工作者邂逅,两人产生了爱情。但她本身是由父母代为做主的待嫁女子,在这位八路军离开之后,终因封建婚姻而投水自尽。八路军感到有异,急奔而回时,却只见到了一座荒冢。剧本文字清丽,余韵十足,遗憾的是未能脱前人之窠。
尽管如此,作者却为我们只出了可以进行再创作的天地。这就是我们的影片中展示的黄土高原。
1984年1月,我们几个在主创人员来到了陕北高原。这里曾经是中国革命的发源地之一,又是我们的祖先轩辕皇帝的安息之地。如今,这里是沉寂的。登高对比,一望千里,对朝暾,或落日照耀于连绵不断的沟壑与土塬。这里的山形地貌经过万载的风雨销蚀,大起大落,蜿蜒奔走,以龙蛇飞腾般的气势直抵天边。这里既有刀劈斧剁的陡崖,又有柔如胴体的山梁,抓一把,却都是温热的黄土。没有石头,也没有生意和绿色,冬天的大野仿佛是裸露着的热的胸怀,或许因为它是暖的黄色吧。这一阵风沙叫啸之后,便是无边的沉寂。极度的广博与至今犹存的贫困,仿佛一起在漫漫的岁月中做悠长的歌唱。我却感到,这里的土地就像是历史本身,它是荒凉的,又充满着希望。又多少山坳就可以藏下多少屈辱和不幸,但有多少土地便可以撒下多少种子。直至百丈的土崖犹如抗争的痕迹,冰封的泉水定是春天之所在。山峁上的黎明有牧羊人的身影,寂静之中腾起信天游的吟唱,静穆广漠的土层下有不安静的灵魂。
在佳县我们看到了黄河。有别于上游的细流与下游的咆哮,它以壮年的身躯平铺于千山万壑之间,深沉而又阔大。然后,它却自空流去,无法解救近在身边的久旱无雨的土地。
就在这样的土地和流水的怀抱中,陕北人,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小小村庄的村民们,像我们展示了他们的民歌、腰鼓、窗花、刺绣、画幅和数不尽的传说。文化以惊人的美丽轰击着我们,是我们在温馨的射线中漫游。我们且悲且喜,似乎亲历了时间之水的消长,民族的盛衰和散如烟云的荣辱。我们感受到了由快乐和痛苦混合而成的全部诗意。出自黄土地的文化以它沉重而轻盈的力量掀翻了思绪,摧碎了自身,我们一片灵魂化作它了。
一天清晨,我们看到了以为老汉那样吃力地打起了两桶黄河水,佝偻着身体走去。在那个时候,所有的感受变成了又结实、又锋利的一片,割开了混沌,露出了我们久久寻找的东西。
我感到,一个人的命运的悲剧故事已经不能容纳我们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我们必须寻找新的途径来表达它们了。我们看到了什么?是非此即彼的美和丑、善恶、文明和愚昧吗?我们应该让我们的影片中充满着叹息、嘲讽、或是悲天悯人吗?要不就是那种对过去文化的可笑的自豪感和盲目的乐观?不是。我感到,我们需要一种更为客观的角度、更为旷达的态度和严肃的勇气来面对我们的创作。因为在我们面前是一片历史和文化的沉积层。
我们做了些什么?
关于人物
我认为,人物构思是电影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环。电影固然有丰富的荧幕手段,但不能因此忽略人物的刻画。勿论什么样式的电影,如果人物写的不扎实,立不起来,思想一定缺乏附丽的基础。即使立意再深刻,也难免使人感到苍白和虚泛。因此,我们在创作这部电影时,在人物描写方面下了一定的功夫。影片中的几个人物,都取自生活中的素材。而且,无论是对翠巧、憨憨、还是对翠巧爹,我们既无褒扬,也无怜悯,因为形象比意志有力量的多。
翠巧爹的原型是我们在村里结识的一位老汉。我们一到他家,他就把羊皮背心往屁股下一垫,袖起双手,靠墙一坐(我们把这个动作细节用在了第一场窑洞的戏里),然后我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慢吞吞地把他家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他告诉我们,女儿已经出嫁,是他说的亲,因为婆家有吃食,就嫁出去了。后来年成不好,女儿要离婚,老汉不同意,说:“咱受苦人说话算得个数,哪怕讨吃你也要相跟上。”老汉和老伴现在孤苦伶仃、相依为命,但无论对自己女儿的命运,还是对自己的境遇,都感到很满足。他对我们说:“看我外孙子都十八岁了,个儿长得挺大,也有吃食。你瞅瞅这日子不也挺好吗?‘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没吃食,啥恩爱!不喜不愁唱个啥!”言罢一笑。
对于这个形象,我的理解是,他是老一代农民中的一个。基本的性格特点是“静”,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他身边体现得特别突出。在窑里,他总是泥塑般坐着,目光浑浊,举止迟缓。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虽然正当四十七岁的壮年,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岁的老人。但第二天早晨到了峁上,他就判若两人。他精神抖擞地扶犁扬鞭。不但动作敏捷,而且还不断粗鲁而情切地吆着牛,像是跟牲灵在说话。对于这个辛苦一生的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的生命。他全部的热情和希望,都倾注在这块阳光下的土地上。作为慈父,他疼爱两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女儿,心里和她们一样苦,却从不对人表露。直到顾青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出于一丝惆怅的离情,也因为担心顾青“搜不到酸曲儿”而被“公家撤了差”,他才低头袖手,用老迈、苍凉的嗓音,唱起了那支辛酸的小曲,把深埋在心中的对女子们命运的同情,倾诉出来。对于未来,他有着微弱而又模糊的希望。他在峁上吃饭时,听顾青讲起延安女子的生活,便问:“你说南方的女子们能念书,当真?”他是淳厚的。比如,他在峁上吃饭时,以一个农民面对上苍的虔诚,用筷子头挑了点糊糊,甩上天去,嘴里喃喃的念叨着:“......五谷发芽,早降雨水。”见顾青笑他,就谆谆地开导顾青:“后生家不懂,这点粮食爱惜不得。”接着又拍着身边的土地:“就说这老黄土,让你就这么一脚一脚地踩,一犁一犁地翻,换上你,行?—你不敬它!”我写这个人物时,内心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有点暖意,也有点悲凉。在最后求雨那场戏里,当圣水瓶沉入水中时,我们用一个二十英尺的超长近景,给老汉这个人物画上了一个句号。他默默地跪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在人与天地万物的沟通中,获得了内心的平衡。那张流着浑浊泪水的脸上,有悲哀,有满足,有愧疚,有对神明的庄严的虔诚,也有对来日的希翼。总之,是综合了农民性格中极其复杂的东西。演员的表演较好地传达了这些信息。在当时那个历史时代,这一辈农民是不可能改变了,但他的憨憨在前进。
待续-未编辑
2 ) FIFF17丨DAY9《黄土地》:那是我们走得出却又走不出的土地
第17届法罗岛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第9个放映日为大家带来《黄土地》,下面请看前线如同恒星般固守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试着逃离这一切的评价了!
迷幻松饼:
陕西民俗大赏。
旺仔小狗:
酸曲儿还是好听的。
Catcatcatyang:
很闷,色彩也好,对白缄默也好,剧情基本靠歌声?
Spy Liu:
这算主旋律吧?封建主义下的悲苦人民。兴亡都是百姓苦罢了。
松野空松:
结尾处两处手持很有力量,一份是对外的,一份是对内的,可摄影是艺谋啊。
我们敏熙:
那种在泥土地里的气息还是惊人的。简直是一部音乐片,重点情感几乎都靠民歌传达。
Donnie:
载入史册的探索片/第五代发端之作。放在当时的环境中当第四代在舔舐文革伤痕时,陈凯歌用满屏的黄色土地独领风骚。
欧.尹:
虽说是华语影史一定绕不过的里程碑作品,但如今看来实在难以令人满意。大量的镜头聚焦于民俗环境与黄土地的勾勒,真正深入且有效描摹人物境况的少之又少,对比之下《红高粱》当真是那个年代极有生命力的作品。而今本作唯一值得提及的是寥廓且逼仄的摄影构图,但这也因年代技术的局限而丧失了表现力。
苍山古井空对月:
民歌扎根于民间,以民歌唱出内心,有淳朴的动人之力,本片很大程度上靠民歌撑住情绪。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便是摄影,极端构图,黄土地占据了片中大量画面的五分之四,将人、天空压迫至边缘,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从不具有把握命运的能力,无论顾青这个公家人来过与否。影片传递出来的对“公家人”的态度是略暧昧与摇摆的,避免了滑向正能量、主旋律的方向,与此同时也更令人同情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们。
Pincent:
有一些纪录片式的手法,反抗着传统的叙事,剪辑仪式性地将一些动作重复三次。不少构图是不规则的,人与如异星球一般的土地在构图中的比例从传统来看是极为失衡的,人几乎被挤出画面或被切断,视觉空间与氛围成为了表现的主体,因此摄影也是大胆的,画幅是封闭人的。同时不太认同摄影好不等同于电影好,其实还是整体的。电影同时又探讨人怎么活着,怎么存在着,许多场景仅存没有语言的诗意,仅存从嘴进入救命的食物与呼出哀悼的歌声。
DAY9暨最终的主竞赛场刊将于稍后释出,请大家拭目以待了。
3 ) 《深谷回声》 黄土地原著
深谷回声
作者:柯蓝
在生活中,我自信我的感情并不十分脆弱。我曾几天几夜,在战壕里听见过敌人炮火的狂轰滥炸,也曾经在不可测的深夜,漂行在海洋上,经历过八级大风暴的袭击。在这些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关头,我的感情上还没有发生过不能抑制的波动。但不知为什么,我却特别害怕听见发生在群山深谷经久不息的回声,那回声在虚渺的空中回荡,会引起我一种刺激性的痛苦,叫我难以忍受。这种不能自抑的感情变化,别人是很不容易理解的。
这,大概跟我下面的一段经历有关。
1942年,大约是38年之前,我才22岁,那时,我在延安老根据地,因为工作关系,到离延安六七十里的宜川具采录顺天游民歌“兰花花”。这是一首在陕甘宁边区流行较广的古老的情歌,它的主要情节描写青年姑娘兰花花,和自己心爱的人恋爱的时候,由于她的绝色美貌,被地主看中,用优厚的财礼收买了她的父母,被逼迫定亲。兰花花百般痛苦,挣扎反抗无效,最后喝鸦片自杀身死,当时陕北著名盲艺人韩启祥同志告诉我,说现在作的民歌“兰花花”只有几十句。原来的“兰花花”却有上千句,里面光是描写兰花花的容貌和衣角就有一百多句。甚至还包括了许多有趣的盘歌,和描写婚丧仪式的,还有节日风俗的诗句,我听了连忙问:现在还可以收集得到吗?
他说,你可以到金盆湾一带去问老百姓,特别是妇女,或许还会有人知道,于是我便在一次下农村采访的时候,顺便绕道来到了金盆湾一带山村。
那时正是秋天,陕北秋季多暴雨,常常山洪暴发,把许多羊肠小道都冲断了,我一个人背着小背包,临时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棍(又可以爬山,又可以打狗),便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奔走,从早上一直走到天黑,我还没有走到金盆湾,举目四望前后尽是不断的黑呼呼的大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一阵哗哗的暴雨,劈头盖了下来,不到几分钟,我的外面罩衣和里面的毛衣都上上下下淋了个透湿,接着从小路上冲下来的泥浆水,拦住了我的去路,使我走一步滑一步,几次都跌倒在泥路上,这时,我真心慌意乱了。在这么一个非常恐怖的黑夜里,天又下着大雨,我知道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不被老虎狼群吃掉,也会被山洪冲到岩石底下去。可是,如果我不前进,这时候,我一个人又到哪里去呢?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后来我记起,根据我在陕北下乡采访的经验,在这些大山上,通常有牧羊娃挖的一些小窑洞。这些小窑是给半路突然遇到大暴雨和冰雹的行人藏身的。我想,我要在这附近能找到那样的小窑,就可以躲过今晚,等明天天亮了再走。我站立下来,弯下身去向四周探望,当我刚刚转过半个身子,忽然就在我身后的树丛里闪出一星黄色的灯光,我像得救了似地连喊带跑地扑了过去。
我大约走了30多步,发现在一个半山腰上,朝南有一个孤立的窑洞。从雨雾中透过来的灯光,蜡黄蜡黄显得更加微弱。还带着一种袭人的寒意。
“嘭嘭——!”我用力敲着厚厚的窑门,喊:“有人吗?我是过路到金盆湾镇去的客人,天下雨,赶不上路,要在这里借宿!”
窑里没有人应声,停了一会,门轻轻地开了,从门缝里透出了一线灯光。
我看见来开门的,是一个满脸黑胡子的男人。他的头上包着一块羊肚子毛巾。
露出一双白眼,朝我看了几下。对我这突然的来访,既不欢迎,也不反对。
更没有盘查,也没回我的话,转身就往回走了。我便得救似的走了进去。
这时,我看见土窑的后面炕上,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炕上坐着一个40来岁的妇女。手里在缝补衣服,炕边的锅台下,却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她回过头来看我,在背光中,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却看见了她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珠,在黑暗中闪光。
“是公家人吗?”坐在炕上的中年女人,显然她是当家的主妇,听见了我的请求,在里面询问我。
“我是从延安下来工作的!——”我一边说一边就不客气地往窑炕前走。
根据我当时的处境,我觉得我完全有理由要在这里住宿下来,反正我吃饭给饭钱,住宿给店钱,住上一晚就走,又不会叫她们吃亏,所以不管这家主人同意不同意,我是要住下来了,便直朝窑里走去。
“妈——,”灶边的姑娘朝我看了一眼,对炕上说,“是公家人。”
炕上的妇人看见我走过来了,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却马上从炕上下来了,把手里缝的东西丢在一个高粱杆编的篓子里,收拾了一下,指着大炕说:“那你就睡在这所炕上吧!”说完,她另外拿了一盏油灯,走进左边一个拐窑里去了。接着那个40开外的男人,也跟着她进去了。唯独在锅后边收拾的那位大闺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在偷偷打量我,说实话,当时我的心情很不好,讨厌这样的天气,又讨厌这样的山路,走了一天,还只是在动身的时候,吃了两个玉米窝窝到现在,一个人又饿又累,摸了摸全身湿透的衣服,低下头看了看一双糊满泥巴的鞋子,我站在炕边上发起呆来。心想,在这么一个山区,碰上了这么一家人家,看怎么熬过今天这一晚吧!
冷淡的空气,使这个窑里变得格外静寂,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姑娘也进到左边拐窑里去了。接着,从拐窑里传出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可以听得出是那位闺女在和她父母争论什么。一会是那男人的声音,一会又是女人的声音。临尾只听见那姑娘喊了一句:“你们不管饭,看算个啥?——”接着一阵脚步声,姑娘从拐窑里出来了,只见她走到灶台边,把锅盖揭开,用高粱杆做的托篮,盛了四个玉米窝窝,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端到我跟前,轻轻说了一句:“同志——走了一天,先吃饭吧!”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在生气。她们争论了半天,才肯端出几个窝窝来。我走遍了大半个边区,还是第一回碰到这么对待工作干部的。不过我实在饿极了,便没和她客气,拿起窝窝就吃了起来。
“同志,你吃完饭,到灶边来烘烘衣服吧!”说着她就蹲到灶口前,塞进去几块干柴,在一边等着我。
我急急忙忙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稀饭,觉得身上的湿衣服,不脱下来烤烤不行,便拿了一张小凳走到灶口,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想借着柴火把衣服烘烤。
当我抬头,借着灶口强烈的火光,凑近看了一眼这位青年姑娘时,我真是吓了一跳。说确切一点我真是吓得有些惊呆了。和我坐得这么靠近的姑娘,竟是一位绝色美人,我进来了这么久,怎么没有看出来呢?我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她几眼,这真是一位标准的东方美人。弯弯的长长的柳叶眉,两颗杏仁大的眼珠,好像是两颗亮漆的玻璃珠子。还有那高高的鼻子,那白里透红的面颊,好像是经过精心雕制的艺术品,我当时想,在这偏僻的山村,怎么会出现她这么一只金凤凰呵?再看看她丰满匀称的身材,我一时变得拘谨起来,心里由不得有些后悔,刚才我对待这么一位年青漂亮,心里又温存、美好的姑娘,太不礼貌了。我在这险恶的大雨之夜,来打扰了她们。我凭什么可以对她们生气?!可是,她现在却像一座白玉雕成的圣像,坐在我的身边。
灶口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庞上,反映出一层淡红的光圈,猛然间她在我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弄得我要向她表示歉意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了下去。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把屁股下面的凳子,从她身边移开,我觉得我不配和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坐得这么靠近。
大概是看见我有些拘泥不安,一声不响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灶口。
青年姑娘拿起一根火棍,动作十分麻利地把灶膛的柴火,统统拨到灶门口,然后笑了笑说:“快脱下来!看你衣服湿透了!我帮你烤——”
我先有些犹豫。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不知如何是好。但还等不到我的回答,她便动手来扯我的袖子了。直到我把衣服脱下,她从我手里接过去,才收敛起她脸上温柔的微笑,转过身便一心一意地烘烤起来,这时,她的脸色在沉静中却显得格外庄严,还流露出心事有几分沉重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么一位热情、可爱的姑娘,她应该是很幸福的吧,为了感谢她这么爽朗、亲切地接待我,为我烘衣,我便从头到尾介绍了我如何遇大雨,后来又错过了宿店。还一再向她表示感谢,说明我明天一早就走,决不会再多麻烦她。
青年姑娘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在意,最后突然问道:“同志——!”她向我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你们出差,带了枪吧!
——“她好像有什么事要我帮助。
我摇了摇头。
青年姑娘显得有些失望,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忧郁的淡淡的微笑,说:“我原先以为你们公家人,出门时身上都带有快枪的!”
我很奇怪,这么一位美貌的姑娘,为什么对快枪如此感到兴趣?便说:“我们搞宣传工作的,带快枪出来干什么?”
“有快枪,就可以对付坏人啦!”姑娘很认真地说:“你们这里有坏人吗?”
姑娘轻轻地张了一下嘴,又把话吞下去了。她似乎是对我彻底感到失望了。我从她的眼光里感到了这一点,我想,难道她刚才是以为我带了快枪,才对我如此热情的么?肯定是的,要不,她为什么那样说服她的父母招待我吃饭,又帮我烤衣服?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头,一声不响地翻动着手里的那件湿衣,陷入沉思,我觉得她现在仿佛被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压迫得透不过气似的,但从她呆呆的眼神,和她那沉思的神态里,又似乎察觉出她在挣扎,在和她的命运搏斗,只是现在她不肯把这些告诉我罢了,要不,一个青年姑娘,她为什么会需要一件杀人的武器呢?
为了打破沉寂,我停了半天,说:“天不早了,衣服烤得差不多了吧?——”我见她不作声,便碰了碰她说:“把衣服给我吧!——”
她怔了一下,好像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呆呆地望着我问。
“你说你搞宣传工作的,什么叫宣传工作?”
她轻轻一笑:“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嘛!和我一样吧,也是19岁?”——“
我的脸微微一红,是她猜中了我的岁数?是她的眼光又温柔又逼人?或者是我又想到什么别的方面去了?为了掩盖我的慌乱,我马上镇静下来,故意重复问她说:“你不懂什么叫宣传工作吗?”
她大胆地用一双漆亮的眼睛望着我,点了点头,但我忽然觉得她这是在认真打量我。还有比被一个姑娘偷偷地打量更叫人拘束的吗?我连忙说:“你会唱信天游‘兰花花’吗?”
“会呀——!”她还在眨着眼睛打量我。
“我的工作就是下乡来收集‘兰花花’这首民歌的?”我马上问她,“你会唱老‘兰花花’吗?”
“不会唱老的——”她轻轻地说了一句,马上像一只受惊的山猫一样,把烤干的衣服往我手里一塞,转过身就跑回拐窑里去了。
她这个意外的动作叫我吃惊,但我马上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还没有从灶火口离开,青年姑娘突然从旁边的拐窑里冲了出来,双手抱着一个枕头和一条被褥,交给我说:“今晚你用这条被褥睡吧!炕火早就烧热了!”说完,又微微一笑,又用一双大眼直盯盯地望着我,直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转过身,慢慢走回拐窑里去了。
我捧着这一套被褥,觉得我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接待,在边区虽说军民关系一般都好,但像这样拿出被褥给一个过路的陌生人睡,却还不多见。特别当我用手摸着这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拍拍这又白又软的枕头时,不能不叫我想到刚才青年姑娘对我投射过来的又温柔又依恋的眼光!我有几分纳闷。
这么一位有着心事的姑娘,开先希望我有枪,能帮助她,怎么一问到民歌“兰花花”,她又对我产生起兴趣来了呢?莫非她和这首民歌中的主角兰花花,有着什么共同的东西吗?莫非她发现了我这位收集“兰花花”的青年人,在什么方面可以帮助她吗?要不,她为什么对我产生了这么浓厚的感情?而且,我可以打赌说,她这种感情还不是一般的,而是很深很深的……
就这一连串的思想,在打扰着我,我坐在灶口边,把身上的衣服全烤干了,后来又脱下湿透的鞋子、袜子来烤,烤了好一阵,也听不见拐窑里再有什么声音了。我站起身来走到炕边,脱下鞋袜,钻进了热呼呼的被子里。
说来真是奇怪,我躺在炕上怎么也不能入睡,我想了一些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个姑娘的影子,总是看见黑暗中有一双漆亮漆亮的眼睛,在望着我,动也不动地盯着我,在向我倾诉着什么,尽管她诉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感觉得到,她在我身上发现了她要寻找的东西,或者是在我身上找到了她可以信赖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不知道,确实我不知道,此外,我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她还会从拐窑里出来找我。我们此刻并没有分开。这,我是从她的眼光里看出来的。所以,我就这么睁着一双大眼,在黑暗中等着,像一个痴醉的人,在等待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
山村中的黑夜多静呵,好久好久。我想象中的事,果真发生了。正当我在炕上,不停地翻转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窑门开了,有轻轻的脚步声从拐窑里走了出来。我稍稍抬起头。这时外面早不下雨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洒在窑窗上黑暗中,我马上看见一个姑娘的影子,轻手轻脚地走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呵,我真不敢多想。
果然,这位姑娘朝我炕边走了几步,又慢慢迟疑地停了下来,我睁一睁眼睛。心想,这位美貌的陕北农村姑娘,决不是那种感情轻佻的人,她刚才确实是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讲,那么,你现在就大胆地过来喊醒我,对我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难以抑制的痛苦和不幸,你觉得我可以帮助你,所以,你就大胆地信任了我。你要来找我,那,你就过来吧!……
只是黑影在我的炕前站了一会,最后又无声地飞快转身朝门外走了,也许是她想到我太累了,已经睡熟了,才没有惊动我。
我在炕上呆呆地躺着。只听见窑门外的一间茅草房里转来了“得得得”
的驴蹄声,接着有筛子筛面的有节奏的声音,间或还有姑娘斥叱毛驴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一看,外面那间杂屋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且那边的灯光也映到我这边的窑门上来了。我想:陕北的妇女真辛苦,忙了一整天,到夜深了还要碾磨,又要喂驴,又要筛面,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呵!刚才她站到我坑边,莫不是想喊我一道去磨房里吗?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按照我们八路军的规矩,住在群众家里就要帮助群众劳动,何况这家人还没有强壮劳力呢?我把衣服穿好,走出去推开对面杂屋的小门。马上看见那位姑娘的笑脸,在对我说:“我知道这边推磨会吵得你睡不着,你会过来帮我筛面的!——”她显得十分亲热自然,好像招呼一位和她格外熟悉的亲人,还伸过手来拉我说:“到我这边来吧!”
听了她的话,这位在我心中引起了浪花的姑娘,一下子和我更贴近了,我们好像是非常融洽的知己,一切拘束都没有了。我挽起袖子一头扎进这碾磨的劳动里。我和她系麦子口袋,又一起套驴、卸驴。两个人满意微笑地互相看看,不用说话,就好像是都知道了彼此的心意。磨房里除了石磨的响声,面筛有节奏的震动声,还不时扬起了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到了这位19岁的姑娘,从冰块下解放出来的真正欢快,明朗的性格,还有她的才华。真的,我觉得她是有才华的,她的头脑反映很快,思想很深沉,口齿也很伶俐,再加上她如此美丽,匀称苗条的身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可以到文工团里去做一个歌舞演员。这,还是难得到的人才呀,不由我不对她发生了如此的好感。
在紧张的劳动中,她看见我背上、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额上、脸上也尽是汗珠,连忙把她自己用的新手巾,塞到我的手里,叫我把汗擦了。
接着,她又把手巾从我手里拿过去,在自己的脸上擦起汗来。人们都说,在农村里,共同的劳动,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那么,我们共同的汗水,浸在一块手巾上,自然加深了我们纯真的感情,并且使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劳动会是如此幸福,一阵幸福的暖流,使我全身凭白增添了气力。我有些不懂,难道是仅仅因为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和我一起劳动,我就感到幸福的吗?
可这位姑娘,我们才刚刚认识,还没有正式谈过几句话呵。我不能不问自己:我和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一下子就缩短了距离?
是一种什么力量把我们这两颗青年的心,吸引在一起?这些,在当时我也确实想不明白,只是简单地觉得这位姑娘,她对我好,我也该对她好。我们的感情是交织在一起的,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近,如此互相爱慕,但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感情?是同情,是在困难中彼此关怀,或者是有着一种共同的一见如故的气质?这些,我想不明白,也许只是一般青年人的异性的吸引吧。
(我想既使在今天,我们的青年朋友,如果也有过这种相遇,就懂得了。)
总之,事隔三、四十年之后回想起来,我和这位农村姑娘,从相遇到相识,是整个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真善美。特别是我们在磨房中,短促、炽热的交谈,更令人难忘。青年姑娘总是主动、热情,采取进攻的。她一边筛面一边笑着说:“看见你会碾磨,猜想你一定也是庄户人出身!”
我幸福地点着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有爸爸妈妈、姐姐——”
“有妹妹吗?”
我说:“没有!”
“那你要我做你的妹妹吗?”姑娘大胆又狡黠地望着我笑。把我的脸都笑红了。
我一时弄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
“你们公家要不要女兵?我做你的妹妹,你就可以带我去当‘公家人’。”
她严肃地吁了一口气:“到你们公家闹革命,多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我在一边笑着,没有做声,只是用幸福的眼光,称赞她这种要求改变现状的勇气和向往,并且我也从她这些说话的口气里,隐隐约约察出这位热情的姑娘,心里一定有什么不幸的事,要不她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大概对方看见我对她的问话,一连几次都回答得很不具体,猜想出我大概对她不会有什么具体的帮助。停了停,便叹了口气,自嘲自解地说:“我知道我没有那号福气!唉——,说出来也没有谁相信!”
姑娘轻轻叹了一口长气,嫩白的脸上露出的一笑,把她那深沉的悲痛掩盖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能对我说说吗?”我问。
姑娘停了停,没有马上回答,忽然她问:“你不是要收集民歌‘兰花花’吗?你怎么不要我唱给你听?——”
我知道她这是想改变我的话题。我便随口应了一句:“你不会唱老的兰花花——”
“老的兰花花和新兰花花,还不都是说兰花花婚姻不自由,最后她喝洋烟(鸦片)自杀了!”
我无心听她说这些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而且兰花花和我们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是毫不相干。我笑着向她试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我不告诉你!你要答应带我到队伍上去当女兵,我就告诉你!”
我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一个人参加革命?这是违犯纪律的,尽管我早就想过,她可以当一名出色的歌舞演员,即使当不了演员,凭她这聪明,美丽的天资,确实可以很快学习文化,接受革命的培养,至少可以当一名很好的农村妇女干部。但我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你带我走吧?——”青年姑娘板着脸,突然放低了声调:“我求求你这个公家人。现在,只有你能把我带走!”我听出她这是哀求我,但她并不表露出那种哀求的神情。
我当时确实没有察觉出她的要求是那么紧迫,但还是被她的真情打动了,我只好答应说:“我明天到金盆镇,把‘兰花花’收集完,后天就赶回来。我再来和你商量——”
青年姑娘认真地问:“你几天打来回——”
“顶多三、四天。一定回来,——”
“那我等你?”青年姑娘试探着问:“你一定等我。”
青年姑娘一明一暗,像天空飞过一朵朵的乌云,她把头低了下去。但我觉得我在这位姑娘面前,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我要尽一切力量帮助她,实现她成为一个她羡慕、想往的“公家人”。我打算回去找边区西北文工团的领导,向他反映我在这个山沟发现一位绝顶漂亮的歌舞演员,他们就可以把她招收到延安去,这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现在我可不能把这消息透露给她。……
她看见我望着她微笑,却不说话,她便把新毛巾塞给我,自己转过身去,三下两下把毛驴卸下来牵到外面,又几步赶回来,把磨好的面袋子扎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灰,说:“好啦!我们都休息,歇着去吧!”
这么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此刻忽然变得冷淡起来,她从我手里又扯走了她的那条擦汗的新手巾,一个转身就不见了。
我也只好一个人摸黑回到正窑里,上炕去睡了,但我却一直没有睡熟……
到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把饭钱和粮票交给了她的父母,只是没有见到这位姑娘,她干什么去了呢?怎么一个早上都不在家呢?我多么希望能在走之前,见她一面。我一边思量,一边慢慢捆着小被包,可是等了好一阵,太阳花花都照到对面山顶上了,还不见她回来,我只好走了,反正过几天我会回来看她的,不过想起和这位姑娘认识了一场,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便问她妈妈说:“你们家闺女,叫啥?——今天一早怎么就出门啦!——”
她妈妈有几分不高兴地说:“你问我们那位神神!一早她说她要到大舅家去,谁也管她不住,天不亮就走了——”
我心里十分纳闷,这位青年姑娘心里倒底装了一些什么事?不过听见说她已经出远门了,我便匆忙从她家里出来了。
从这家人家出来,我在半山遇见了一个牧羊娃拦了一群羊从沟底上来,我向她打问了去金盆湾镇的路,便一口气冲到了沟底,寻上了小路,我一边走一边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我的心还在昨晚见到的姑娘身上,我老忘不了她那秀丽的面庞,丰满匀称的身材,如果说一个人看到了美,便是幸福,我觉得我这时是在一生中少有的幸福之中,因为我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而特别使我从她的身上感到一种魅力的,是她的性格。这是一个什么类型姑娘呢?她在向什么作斗争呢?她是这样的深沉、秀美。一会热情得像火,一会又转过身去好像不认识你。她心里一定有一座冰山压着,叫她不安,叫她喘不过气来……
大概就是因为我还没有了解到这位姑娘的秘密。她便从我身边溜走了,使我同情、怀念。我走几步又停下来,十分惆怅地向后望去。
突然,在身后的山坡上,一个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在喊:“同志——,你怎么真的走了呵——”
我回头一看,立时惊呆了,就是昨晚上那位姑娘,手里拿了一把柴刀、肩上背了一个空空的柴篓,站在一棵树下,在对着我直喊。
我从心里高兴地笑了,我说:“你不是到你大舅家去了吗?”
姑娘大声说:“没有,我一大早跑出来,等在山上好送你——”她那两颗像漆似的眼珠子,格外闪亮。
我的心里立时通过了一股暖流,我们才见了一次面,就值得她如此对我?
她还瞒着她父母,不吃早饭,偷偷地等在这里。我真是感动极了,甚至都有些内疚,我给了她什么帮助呢?值得她如此对我信任?她连连对我挥手喊:“你在沟底下走,我在山顶上送你——你可不要忘了,从金盆湾镇上回来一定还要来看我!——”说着,她不听我的回答,便成了一只灵巧的山猫,两步三跳的朝上山的小路跑了。一会工夫,她那背着空柴篓的身影便在山顶上出现了,并且几乎是和我并排朝一个方向走去,只是一个在白云下,一个在沟底的青草上。
走着、走着,我猛然想起,这位姑娘这么待我,莫非是偷偷地爱上我了么?这不可能吧!在这么短的时间中,在她这么复杂痛苦的心情里,怎么可能产生爱情呢?但从她这一早来送别的神情,又不能不叫人怀疑。
我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一位年青美丽的姑娘爱着,应该是幸福的,可是,我还不太了解这种爱情是怎么产生的。但,有一点应该明白,就是不管我们关系如何。我千万不能叫她为我痛苦,她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她应该幸福……
“金线线——银线线——”
这时从山顶上传来一阵歌声,一听就知道是姑娘在山上高唱着民歌“兰花花”为我送行。我在沟底下的小路上走,清脆幽雅的歌声陪伴着我诉说离情。本来就很优美动人的“兰花花”,这会听起来更加扣人心弦。这恐怕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充满感情的、真正的陕北民歌“兰花花”了。我不由自主地随着歌声往前走去,此刻我整个身心全部带到了姑娘身边,是那样地不忍和她分开。她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仿佛告诉了我她全部内心的秘密,她正向我伸出了双手,在等待着我的帮助,我怎么能就这么走开呢?我觉得我有一种责任,甚至是义务,在金盆湾工作之后,一定要返回来带她到延安去……
就这样我在山沟底走了10多里路。姑娘便在山顶上,一边走一边唱,送了我十多里路。到后来,一条大路横在我的面前,我必须穿过这条大路,走进对面的山沟里去。这一来,山路断了,姑娘只能站在这边山顶上,不能过来了。她站在对面的山顶上向我挥手,还不停地向我呼喊着:“呵——嗬——”表示告别。她那种“呵——嗬”的声音,带着一种嘶哑的哭声(我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可以猜想到她的眼泪已经流到她的面庞上了),叫人听了感到一种窒息似的难受。特别是这种嘶哑的“呵——嗬——”声,在群山的深谷中引起一阵巨大的回响。回音从四面八方远远的回荡过来,又回荡开去,好像是有几十几百个痛苦的心灵在喊在叫,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狂命地朝前奔跑。可是那叫人引起刺激性痛苦的回声,却经久不息地忽然从四面八方向我追击包围过来,我记不清跑了多久,也记不清又跑了多少路,我还是听见那凄惨的“呵——嗬——”的叫喊声。是回声在深谷中经久不散呢?
还是姑娘一直站在山顶上,长久地向我告别,发出这不散的回声呢?我至今都不明白。
大约过了四天,我在金盆镇附近乡下,找到了一位50多岁的妇女歌手,她告诉了我那首古老的“兰花花”,我日夜不停地抄写、核对。这是一首有几千行的十分珍贵、差一点失传的民歌。我非常感谢,并且也有几分奇怪,这位老年女歌手,她又是怎么知道这首老民歌的呢?区委的宣传科长笑了笑,对我说:“你想了解这位老女歌手的身世吧?”我摇了摇头,宣传科长说:“有人说,她就是兰花花的大姐。对兰花花的事情头尾都很清楚,人也长得眉清目秀……”我又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这个无稽的传说,宣传科长没有和我争论,却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在旧社会,妇女为婚姻不自由,喝洋烟自杀的不少,所以兰花花很有代表性。这首歌也才被人民流传!”我连忙说:“现在边区解放啦!建立了新社会,这种封建的买卖婚姻不许存在了,为婚姻自杀的人,该不会再出现了吧!”宣传科长苦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买卖婚姻不敢公开了,但暗地里还流行,一个婆姨(妇女)要卖几百块钱咧!不过边区妇女,再为婚姻喝洋烟的事,倒不多了。”第三天,我为了要急于去会见我心上的姑娘,把工作抓紧做完,又到镇上小铺子买了一支铅笔和小笔记本,这是给她学文化的,另外还买了一条花格子毛巾送她,这是纪念我们曾经在一起推磨劳动。同时,还准备见面之后,一定告诉她,我要带她到延安去考西北文工团,他们一定会收下她,那时,她就成了参加革命的公家人了!我想,她听了这一切,又会有多高兴呵!
从金盆镇往回走的时候,天气好极了,陕北高原的秋天,天高气爽,蓝湛湛的天空上飘着一朵朵的白云,真是美极了,我想象着当我心上的姑娘,拿着我送给她的纸笔和手巾,知道了我要带她去延安考西北文工团的消息之后,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又有多甜呵!她一定又会用手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又会把手巾递过来,要我擦汗……。越想我的脚步越快,一转眼工夫,我又穿过了大路,进到去她家的小路上来。一进沟,我望着两旁的高山,我想,也许她今天正在这高山上砍柴,我甚至还好像听见了歌声,是的,是有歌声,山顶上是有人在唱信天游呵!我立下来静心听了一听,唱的正是兰花花:“金线线——银线线——!”
这不是她在唱吗?是她?又不太像是她。最后,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听出这是一个牧羊娃在唱,声调不如她唱的那么委婉,温柔。
那么,她现在肯定是在家里了,我想象着她此刻一定在灶口前添柴,在锅台边洗碗,或者,她又在那间杂屋,一个人在吆驴碾磨,……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去。这是一种只有青年人才懂得的爱恋的力量把我推着向前跑去。
我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终于爬到了那个半山腰,正是四天前在这里黑夜遇大雨的地方,我转过身去,从树荫后面找到了四天前我黑夜投宿的窑洞,我用力把窑门推开。
这时,还是半下午,窑洞里静寂无声。我向灶口前,锅台边望去,那里没有姑娘的影子,我向大炕上望去,炕上坐着姑娘的妈妈和那个40开外的父亲,我兴高采烈地说:“老乡!我又来啦!——”
炕上的人冷冷望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把被包放在炕上,等着从拐窑里走出姑娘的身影,只是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出来,我迟迟疑疑问:“老乡!你家闺女咧!不在家吗?又去她大舅家了吗?——”
听我这一问,姑娘的妈妈忽地一下哭了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停了半天,那个40开外的父亲,指了指阴暗的灶台上。在灶台的右墙边,有一块半节萝卜,上面扦了三根线香,线香的后面放了一只小酒杯,酒杯里盛了一点小米饭。那人轻轻对我说:“我家闺女寻短见,过山去了——?”
这一说,我头顶上只觉得轰地一声,差一点昏了过去。怎么才过去四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呢?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木头人,半天半天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好,甚至我听着姑娘妈妈的哭声,看着这线香后面的祭奠,我都不太相信姑娘已经死去的消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活活泼泼,光彩四射的姑娘,怎么在短短的四天里,会自寻短见地死去呢?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可,这又确确实实是眼前的事实呵。……
我迟迟疑疑打开自己的被包,取出我从金盆湾镇带给姑娘的铅笔、笔记本、和一条新毛巾格子,我把这些东西紧紧地抓在手里,我现在把它交给谁呢?交给姑娘的父母吗?但这些东西我原不是给他们的。我把这些带回延安留在身边吗?那这些感情的火焰,会烧得我日夜不安。正不知如何处理的时候,忽然一股力量使我直朝锅台前走去,我双手捧着我这一份小小的礼物,把它平平整整地摆在线香的前面。
这一个举动叫那个40开外的男人吃了一惊。对我说了句:“你要祭灵吗——?”
一听说祭灵,炕上姑娘的妈妈连忙下到脚地,又重新燃了三根线香插在萝卜上连哭带嚎地叨念说:“呜——呜,有过路的同志来祭奠你,你也传名了,你不能怪罪你后爹和我,不是我们贪图财礼,逼你成婚,只怪你有话不说,错喝洋烟……呜呜——我抚养了16年的翠巧儿!呜我再不能在这昏暗简单的灵前停留了。我赶忙背起被包,转过身便从窑洞里冲出来。我是这样的痛苦和气愤。差一点要大声叫喊起来。我多恨呵!我要诅咒这使光明复黑暗,使幸福变痛苦,使美丽变丑恶,使青春的活力变成死亡的一切!是什么给你们权力可以对青春、生命任意践踏?是什么势力叫你们对一个聪明年轻的姑娘,布下了如此可耻的陷阱?而姑娘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事先向我吐露呵!……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哪条小路冲下山来的。也记不清我坐在这条山沟的石头上呆了多久。当我哭得像一个泪人,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四周山坡和草地上尽是一片羊群,还是上次问路遇见的那个牧羊娃,拿着一根长草鞭,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用十分同情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我,看见我用眼睛望了望,连忙说:“翠巧的后爹贪了人家的一千多块财礼,用绳子把翠巧捆起送到男家,当天半夜她偷跑回来,趁第二天清早,她后爹要再捆她时,便偷喝了洋烟,直闹了大半天才断气。村里人见了都掉眼泪,翠巧还劝大家不要哭,还说要是延安那个公家人来了,就说他来迟了一步,她等不上他了——”
牧羊娃娃的话,把我的心撕得一片片粉碎。而且我也没有气力往回走了。
眼下告诉了我这些话的牧羊娃娃,一下子成了我唯一贴心的亲人似的,我一分钟也不忍离开他。一直到太阳落山,我便和他一起把羊群赶回村里。这一天晚上,我就住宿在这个牧羊娃娃的家里,和他同睡在一个大炕上,晚上我几次作梦,被牧羊娃娃喊醒。牧羊娃娃说:“你失魂了咧!”我摇了摇头。
我心里明白,我不是梦呓。那是因为我听见了姑娘四天前,在山顶上送别我时,发出的凄厉的“呵——嗬——”叫喊声,那是一个心灵从绝望中发出的呼救。一个人的青春的生命,在生死的歧路上,发出的最后的呼救,可是我当时竟然一点也不知道,竟然从这呼救声的面前逃跑了。于是,在睡梦中我受到一种心灵的谴责,发出痛苦的梦呓般的叫喊。……
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听见那群山深谷中经久不息的回声的原因。因为梦呓中的叫喊和那叫我痛苦的告别声是那样相似。
写完了上面这一段回忆。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是近40年前的往事,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的结束,又使我受到一次心灵无人知道的谴责吗?但不完全是这样。时间的流逝,使我对许多往事,已经变得迟钝了。并不那么容易感到了激动。那到底又是什么如此扰乱了我呢?大概是我在想,在近百多年来,我的前辈和同辈在反对封建黑暗势力中,付出了千千万万的生命,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这场斗争在中国才会结束呢?我提出这个疑问,是因为在今天的生活中,我们仍然可以听到青年姑娘自己毁灭自己生命的消息。尽管有人说自杀也是一种反抗,一种控诉,但毕竟是愚蠢的。我没有见过,用自己杀死自己的办法,可以吓退黑暗。可是为什么,我在40年前,听到了深谷呼救的声音,而在40年之后,我又听到了一个姑娘在海上呼救的声音呢?从翠巧到一个女支部委员跳海,她们都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美丽的生命,谁能回答我说,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我将永远在探索中前进……
4 ) 沉重的肉身
陈凯歌的《黄土地》虽然拍于1984年,但至今看来那种沉重仍让人有想哭的冲动。
1937年,一个有文化的八路军战士顾青,从延安来到一个黄河边上的村子里搜集民歌,企图将其改编成可以传唱的革命歌曲。虽然他能够和借住的农民一家和睦相处,甚至后来像亲人一样,但他始终是一个他者,对黄土地以及黄土地和农民的复杂关系和情感缺乏某种感同身受的体验。因此,他的搜集工作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那千沟万壑、广袤而苍凉的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农民,他们热爱敬畏这片土地,同时黄土地的贫瘠也束缚了那些生活在这些土地上的人们,使他们变得如这种脚下的土地一样沉默,木讷,相信宿命,安分守己。辛勤耕作,娶妻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他们来说才说生活的正理。生活的艰难使得人们沉默木讷,即使家人之间也冷漠的让外来者顾青有些难以忍受。他不了解农民对于那种敬畏,对翠巧父亲在吃饭前向空中洒小米粒向老天爷祈祷的行为觉得好笑,就好像前几天在网上看到有人对地震发生后不顾生命危险抢回两筐猪草的农妇的行为不能理解一样。生长在城市的知识分子很多人不能真正理解土地和猪草对农民意味着什么,总是以其所是非其所非,从精神层面上枉加揣测。其实那些具体而常见的东西对农民来说才是真实而富有意义的。
在顾青认为具有极大价值的信天游,在绝大多数当地农民看来不过是酸曲,根本不值一提。当顾青问及翠巧的父亲会不会唱歌时,那个面容沧桑的农民说:“没喜没愁的,唱啥歌呢?!”顾青认为具有极大价值的民歌,在当地人只是一种表达悲喜愁苦等情感的手段,但生活的艰难,肉身的沉重让他们把情感深藏在心底,不肯轻易表露。但即使这样,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始终存在。翠巧家由于没人识字,因此春联只能画一个个圆圈代替文字,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去让人动容。看到这一幕,不禁想起小时候国家前三天父亲就要开始给全村的人写春联的情景。
虽然顾青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些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的沉重和苦难,但他所代表的世界和生活却在不经意中打动和吸引着翠巧和憨憨,他讲的婚姻自由观念让从小被定了娃娃亲的翠巧看到了一丝希望,她希望有朝一日能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他教的革命歌曲也让很少说话的憨憨开了口。但故事终究要有结尾,没完成工作的顾青最终返回延安了,只留下翠巧年轻而孤独的歌声在广袤而荒凉的黄土地上回荡。
鲁迅先生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梦醒了无路可走。翠巧希望跟着顾青到延安去参加革命队伍,但顾青以组织有规定婉拒了她,说先要回去请示组织。当他回到延安时,人民正在为即将上前线去抗日的人送行,锣鼓喧天,载歌载舞。当他再次回到小村子时,翠巧已经在成亲的当天晚上企图逃往延安时被淹死在黄河中了,当地的所有男性村民在进行一场虔诚而狂热的祈雨仪式。这两个场景以同样的狂热形成一种相反相成的互文关系,不管是前者的民族解放的宏大叙事还是后面的民以食为天朴素信念其终极所指都是土地而已。
大概人总要被什么东西所奴役,要么是肉体的沉重,要么是精神的枷锁,可能绝大多数事后这二者都是合二为一、相互依存的。我们的问题却在于经常以精神去抹煞肉体,总是以一种非此即彼的态度来简单地对待复杂的生活。
5 ) 黄土地的天空
下有黄土上有天,南边雨来北边旱。
《黄土地》的画面构图,九分地一分天。这奇特的天地观念之下,蕴含着怎样的人生态度?当你的眼睛习惯了黄土,习惯了贫瘠的山壑后,贸然脱离赖以生存的黄土,漫无边际的蓝色天空便挥发出强烈的不安全感。
《黄》的画面中,被挤压的天空无法展现任何的希望和遐想,相反地,狭窄的天空似乎一种绝望。祈雨段落初始,镜头从天空落下,大片的天空充当背景,预示这场迷信的祈雨活动的无果。祈雨结束,镜头上摇,俯拍天空,幽蓝的天空,惨白的缺月,又一次痛击人们内心的希望。
陕北农民的话语体系内,天象征着“命”,“命”是中国人无法摆脱的原始定数。在以农耕支撑的农业社会中,天是决定农民生死存亡的强大力量,丰与歉皆被不可捉摸的命运把控。天,只占画面内容小小一部分,却掌控着农民的命运。
对天与命的敬畏,源自农民对土地的信任。生活的贫困压不垮翠巧爹,他依旧勤勤恳恳地耕地,一心一意谋划儿女的出路。对于大女儿的过往以及翠巧的将来,他只能将希望推托于“命”。尽管如此,他也愿意维持这样的旧生活,嘲笑“光会唱个酸曲”这般游离于农耕社会的后生。
黄土高坡低声语,陕北农民信天游。
沉默,无言,顾青对当地人民的最初印象。农民对陌生的公家人怀有恐惧和怀疑,不敢“高声语”,生怕冒犯公家人。夸张机械的对白,使得这喜宴显得过于骇人。
“哦。”
“吃咧。”
“喝咧。”
千篇一律的蓝衫白顶子,沉默的宴席,低沉的男音单调地说些客套的话语。沉寂,和乡下人刺耳的咂嘴声,给“欢庆”的婚礼营造一种异样的恐怖。这些与黄河黄土打交道的汉子,渐渐丧失与生人谈话的能力,因穷苦而难以体验欢乐,这令他们在封建的婚礼仪式中变得冷漠。
翠巧沉默,翠巧爹沉默,憨憨更是“失语”。在最初的接触中,翠巧一家都以封闭的姿态对待这个外来人。也正是这一家人,都是唱酸曲儿的高手。大姐的婚嫁无疑给年轻女孩翠巧留下了阴影,她对婚姻有着自己的幽怨愁苦,因而她唱酸曲儿也最多。翠巧总在无人的寂静处唱,一是她羞于父亲和众人听到,另一方面也是隐藏自己的愁思,压抑叛离的情绪。憨娃更是极端分化,平日一句话不说,却突然高唱酸曲儿。他诙谐幽默的唱词更是与憨笨的外貌形成鲜明的反差,令顾青忍俊不禁。 翠巧与憨憨,甚至翠巧爹,最终皆放下对公家人顾青的戒备,成为彼此的朋友。这其中无疑是顾青的人格魅力和先进文化意识的作用,这个封闭村庄的农户带来了崭新的思想冲击。当憨憨唱起“镰刀,斧头,老撅头”的时候,无产阶级反抗的意识开始最初的萌发。即便如此,这位相对开明且爱惜女儿的翠巧爹仍旧无力挣脱命运的控制。这种情况之下,“你说南边女子们能念书,识字儿,当真?”更像是一声无力反抗的哀叹。
蓝衫衫,绿草圈,滚滚黄河流不尽。
白顶子,黑手指,唢呐声中一抹红。
若要改命,必先换天。
一如对联所题“自古嫦娥由天定,而今富贵在命中。”翠巧的婚姻,同样逃脱不开“命”。袖长过长的红嫁衣,这便是翠巧爹认定的“命”。翠巧企图拒绝婚姻,却遭到翠巧爹的痛打,她如何能够摆脱这“命”?
顾青的出现给灰黄的土地带来一丝生机,他为翠巧指明方向。同时,顾青也是翠巧挣脱枷锁的依靠。不幸的是,她的依靠并没有带着她走出困境。对于翠巧的婚姻和丈夫,《黄》并没有直接描写,反而通过“黑手指”等细节侧面渲染其婚姻的不幸。真切地体验过婚姻生活后,翠巧义无反顾地独自出走。无论翠巧渡河结果如何,她逃离旧社会的已成定局。
翠巧离开了,黄土沟的天仍久旱不雨,难以数计的女子重演旧式婚姻的悲剧。改变这一困局,必须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革。
“南边变了,咱北边也得变,全中国都得变。”
6 ) 陈凯歌如何表现《黄土地》的主题
作者:志在优游
张爱玲说过,年轻人的生命三五年就是一生,老年人的生命十年八年只是一瞬。我被《黄土地》感动,不是因为这个古董级的影片本身,而是导演的投入。
陈凯歌赋予他的处女作最热烈的脉搏跳动,里面有他千里走陕北的切身感悟,至始至终都贯穿着一种孜孜不倦的追求感。当年拍《黄土地》时的陈凯歌,才是刚大学毕业一年的学生,现在的他,早已是家庭幸福美满、事业硕果累累的老男人。但是,纵观他的一切硕果,包括顶峰时期的《霸王别姬》,我还是认为当初的《黄土地》,是陈凯歌最真诚、最富有想象力、最大胆进行电影语言实验的一次创作。
本文向“第一次”致敬。
《黄土地》讲的是八十年前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热烈追梦的故事,在古往今来人任何历史地理背景下,都是激动人心的。翠巧这个角色就是这个普世价值的容器。但是这部片子并不是对“父权社会”、“包办婚姻”的愤怒,也不是对国民性的简单批判,更不是在贬低黄土地上落后生态,同时为革命者大唱赞歌。导演只是在千里走陕北之后想讲述一个见闻:在一种残酷生存之道下,梦想是如何被唤醒、又是如何死亡的。让人情感上难以接受的是:杀死梦想的,根本上,正是养育你的黄土地。温暖而贫瘠的黄土地!它养育你,赐福你;它也禁锢你,杀死你。这里面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式的深层悲哀:带着镣铐的新生,最终还是猝死于简单而残酷的生存哲学。
“生存”,是导演想表达的核心,民以食为天,只有黄土地,才是真正的主人。在黄土地面前,所有人都是做不得主的客人。而在这种残酷生存之道励练出的人的韧性,导演则持有一种苦涩的肯定态度。
以下便是从人物设定、事件安排以及特殊的拍摄安排几个角度,简单谈谈导演是如何表现这一主题的。
1.从人物设定皆为客位
相对于翠巧一家人的客人顾青:
革命者顾青是代表先进观念的闯入者,但是始终是轻飘飘的,让我特别看不顺眼。一开始他大绘南方男女平等的美好情景,他笑话爹边说“五谷发芽,早降雨水”边用小米敬天老爷的愚昧行为……这些可以解释为不懂得黄土地的艰难而被原谅;但是面对被自己唤醒、决心为自由破釜沉舟的少女,用“公家人的规矩不允许”来搪塞她,以免自己对父亲、组织交代的麻烦,就不仅仅让人觉得他软弱,而是觉得他只是被观念包装起来的空洞灵魂,一眼把他看白了。
黄土地的贫苦不是一改变观念就能成功的。导演一面展现顾青理解的黄土地——他正在用语言、观念就拯救的世界;一边冷峻地把把话语所掩盖的东西还原——贫困、命运、无奈,沉重的现实被剥露在我们面前。他说:“黄土地的世界不是一个话语所能拯救的世界,正如它不是话语(酸曲儿、祷词)所能表述的世界。……喜儿尚可以在山洞中等待,琼花尚可以巧遇常青投奔红军,但这里,这山,这水,这土地天空,这匍匐的群体,这无谓的物态的生存却无可等待,什么也不投奔,它原本自生自灭,既无善亦无恶,既无鬼亦无人,既无罪孽又无正义,甚至没有名称,没有任何一种‘意义’本身。这里,连窑洞上的对联都不外是无意义的‘物象’,在本该有字(意义)的地方不过是一个圆圈。物象徒而有之,物的存在未经编码或不可编码。”
相对于公家的规矩和庄稼人的规矩的第二客人翠巧
翠巧是影片关注的焦点,她让人感到梦想被唤的欣喜以及引起人们对梦想死亡的深思。憨憨所唱尿床歌里头的“只想寻下个好女婿,谁想寻下个尿床郎”,父亲所唱的“大眼花花就两张灯,弯弯眉毛就两张弓,十五上守寡到如今,你说心疼不心疼”,都在同情着女孩们作为卖卖婚姻的代表,世世代代的不幸。翠巧在家的时候,头顶上有父亲和弟弟,嫁人后得到的嫁妆要给弟弟做聘礼,一生一世有庄稼人的规矩在约束着她,她一辈子都做不了主;然而在她要跟随顾青而去,去延安做主人时候,又被“官家人的规矩”拒之门外,成为新规矩的客人;翠巧可以说是大庙不收小庙不要了。
相对于黄土地的第三客人父亲
我很欣赏陈凯歌刻画的父亲的复杂形象,对导演本人对这一形象的肯定也觉得认同。
革命者借宿翠巧家当晚的客厅,只看得见轮廓的爹巍峨地坐在正中,著红衣的翠巧隐在在他背后拉风箱烧水,缩成一个微小的身影,弟弟沉默地退在墙根,暗得让观众眼睛发酸,只觉得他整个人溶解在着黄土高坡的空气和泥巴里了。
光影沉沓中,唯一鲜明的就是父权。孩子们都是祭品——虽然多少都各自秘密地怀揣着希望。只有风箱下喷将而出的火花,挣扎出一个自由的形状,给观众一点无关痛痒的安慰。革命者抛出的得不到主人回答的问题跌落进沼泽般的空气里,像人参果一样化进了地里。父亲威严地坐着,孩子们都怯生生地住了嘴。
父亲仿佛是有绝对权威的一家之主了,但是从主题的深刻内涵上看,当了家却作不了主的父亲也是客人,他是黄土地的客人。他一开始就明白顾青所说的“改改规矩”只是善心的外来人开出的一张无用药方,同时也对“南方的女娃都能读书写字”充满一丝好奇与向往之心,他不是什么顽固不化、以卖女儿为乐的封建卫道士,他遵守黄土地立下的“庄稼人的规矩”,劝导大女儿不能嫌贫爱富,“咱吃苦人说话得算个数”;他爱孩子,吃小米的时候把自己的饭倒给正在长身体的憨憨;他怕革命者搜集不全酸曲被撤了差而为他唱了一支。但他终究身不由己。在革命者问他为什么他的女儿受苦,他只说了一个字“命!”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黄土地的奴仆,是一种生存之道的服从者与执行者。他吃饭敬天地的一幕尤其苍凉。然而他又是保护者,父亲是可靠的,在黄土地的冷酷威严之下,他当爹又当妈,用双手一犁一犁地维持了一家的生存。导演用特写缓缓地描绘犁头翻土的画面,伴随着俏皮的打击乐,这仿佛最能表现父亲的韧性的生活态度。
2. 不规则构图、音乐变奏所揭示的人地关系
占画面四分之三的土地,给人的视觉感受却是只有耕耘没有收获。父亲,翠巧,憨憨,永远都只是大地上的一角。被淹没,又算得了什么呢!
结尾是黄土地只有四分之一,天空占去了其余。开头与结尾的对比,暗示在革命者的闯入后,黄土地已经有了改变。但这仅仅是写意式的改变。
另外,导演采用一些特殊的音效来梳理人的心理,以写意的手法抒情性渲染主题。本来视觉是写实,但是不规则的构图却是有明显的写意性,在加上音乐本身的写意性,造成《黄土地》在美学欣赏上有一种大块写实与大块写意相互融合的奇妙效果。这种艺术加工同样有益于导演表现人的悲欢喜乐与黄土地的关系。
翠巧送顾青走时的离歌分为了三个部分。首先是正常的陕北民歌;然后是突然音乐戛然而止,渺小的翠巧望着同样渺小的顾青,眼睁睁地看着梦想飘走心中有万般的不甘与不舍,于是情到深处唱出了人生的绝唱——她是如此热切地向往着脱离黄土地的自由做主的人生,只觉得整个人最迸发出光辉的一刻就定格在这带着颤音的旋律里了,回声的加强效果完美地表现出只有在在极度悲怆中才会爆发的激情;最后的部分回声消失,顾青也不见了,翠巧失魂落魄地渐渐淹没在黄土地里,梦想夭折的哀伤被吸收进温热的黄土地里,只觉得从此便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3. 腰鼓与求雨的顺序:
为什么发生在延安、代表新生力量的腰鼓,不是放在最后作为希望的寓意,而是让发生在黄土地上、代表沉重的生存现实的求雨那一幕作为最后的篇章?这表示导演并不想让影片在浪漫的希望中结束,而是在深思中绵延它的力度。导演要让观众反省,把思绪从浪漫的革命理想中拉回到黄土地,认清黄土地,坚守黄土地,丰富黄土地。
4.不可责备的“愚昧”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西藏人的宗教信仰。正如黄土地里的一支支酸曲,仅仅作为“摆着是个意思”的“木鱼,用〇写成的对联……生于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所面临的,哪里是宗教问题,而是生存问题。就像爹说的:日子艰难了,就记下(怎么唱酸曲)了。他们的“愚昧”,不过是他们为了生存而手制的偶像,你我怎么忍心去责备?有什么立场去责备?导演的深刻用意正在于此。
影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翠巧喝水表情。黄河水,淹死人,也养育人。黄土地也是。在最后求雨的一幕中,憨憨逆着人群箭一样向顾青冲来,是我最喜欢的一段。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如此沉重的现实中,依然可以孕育出如此逆流而上的希望。对立转化,相生相克,这个宇宙之间关乎生存的秘密规则被平淡地道出。导演对世界的理解让人肃然起敬。
《黄土地》的深刻,就在于它提出的生存问题其实是超越时空的。黄土地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我都要在这片土地上,谱写出荡气回肠的哀歌。
正如某网友所言:
看《黄土地》,心情是抑郁的,虽然有那辽阔的长空,无垠的黄土地,以及那浩浩汤汤、奔腾不息的黄河水,但是画面之外的那种沉重的思想却紧紧压在人们心头,一刻也不放松;虽然有嘹亮的信天游、奔放、欢快的腰鼓阵,但是蕴蓄其中的又有多少的心酸和悲苦!《黄土地》上的痛,不仅仅是翠巧的不幸,不仅仅是精神上的麻木,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深深地埋在那黄土层的深处……人类,无法回避那个时代,但是,真正令人悲伤的是,当太阳出来了,幸福是否与阳光同在?现在的人们,有钱、有文化、有理想,可又有几个人生活在幸福之中?“翠巧”走到现在,是否就会得到快乐。可以不为生存,只为爱了,又有几个人在自由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憨憨”就算冲出了人群,他是否就得到了生命中的“雨”,改变这个世界的干渴。 问题依然存在,并不因时间的流逝和经济的发展有多大的改变!
“黄土地”依然存在,你我依然在那一块贫瘠的黄土地上放牧着自己的牛羊。
无语。是以为悲情……(
http://www.douban.com/review/1080342/)
参考文献:
陈墨,《陈凯歌电影论》
黄健中,《黄土地的艺术个性》
小罗,《怀着深挚的赤子之爱——陈凯歌谈《黄土地》导演体会》
7 ) 这是一片承载着中华民族深重苦难的大地——《黄土地》电影评论
千百年来,炎黄子孙就是中华儿女的代名词,以黄土地为代表的中华大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被誉为母亲河的黄河就流淌在这片土地上。《黄土地》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土地,投向了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中华民族,影片弥漫着对悲剧个体命运的关怀,更饱含着对处在时代巨变下民族出路的拷问。作为陈凯歌导演的处女作,《黄土地》深刻、厚重、充满着赤诚而雄浑的力量,影片通过个体的悲剧折射了时代和民族的悲剧。这是一部不应该也不能够被遗忘的中国电影佳作。
《黄土地》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国共内战时期,八路军顾青深入陕北农村寻找民歌素材,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翠巧、憨憨一家人,受顾青新思想的影响,翠巧和憨憨的命运也随之发生改变。
顾青请求翠巧的父亲唱首民歌,被拒绝了。老汉的理由是“不愁不喜唱个啥”。陕北民歌之所以具有长久而旺盛的生命力,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些民歌都发自歌唱者的肺腑,喜也好,愁也罢,都热烈而直白地表达着歌唱者的真情实感。翠巧在影片中唱的民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表达“苦难”的,例如被父亲逼婚时唱的,“……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儿圆,人里头数不过女儿可怜……”;另一类则是表达“喜悦”或者说“期盼”的,例如和顾青分别时唱的“……听见公家人脚步响,一舌头舔破了两块窗(注:以前的窗户是纸糊的)……”就婉转地表达了一个女儿家的心意。
翠巧的父亲在影片中没有名字,这是一个很好的设定,因为翠巧父亲就是长久以来中国千千万万农民的典型代表,他忠厚善良、勤劳本分,同时贫穷愚昧、因循守旧。长期以来,巨大的生存压力和一穷二白的困苦生活使得老汉不得不早早将女儿出嫁。早出晚归的辛勤劳作并不能够从根本上改善他们的生活,勤劳只是他们为了活下去做出的唯一甚至是不得已的选择。要是遇上灾荒或是战争,面对强大的命运和悲惨的现实,善良和勤劳可以说一点用都没有。
老汉的陈旧思想早已根深蒂固,顾青的到来对他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触动,但对于翠巧和憨憨两个年轻人来说,顾青本人及他带来的思想则犹如晴天霹雳。可以想见,如果不遇上顾青,父亲的今天就是憨憨的明天,翠巧姐姐的今天也将是翠巧的明天。物质上的贫穷和思想上的落后就像两个枷锁,将他们的命运死死地拴在历史的轮回中,须臾不得解脱。
遇上顾青之前,翠巧的苦难只能通过唱民歌来舒缓。翠巧以及以她为代表的广大农村少女,从一出生就经历着物质的贫穷和思想的落后,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在被迫嫁人后所面对的依旧是贫穷和困苦命运的周而复始。
面对苦难的命运,她选择面对并默默承受,事实上,除了跳枯井自杀之外,“认命”几乎是她唯一的选择。根据父辈的言传身教,根据“庄稼人千百年来的规矩”,她只能将身心遭受的一切苦难归结为命,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认命。她不知道苦难的根源在哪里,也不知道幸福的路在何方,甚至不会主动思考这些问题,直到遇上顾青。
顾青就像一块巨石,砸破了她内心长久以来的平静。旧生活在新思想的巨大冲撞下变得摇摇欲坠,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命运并勇敢地做出改变。片尾,等不来顾青的翠巧冲破了媒妁婚姻的藩篱,决绝地登上了横渡黄河的小舟。幸福,绝不,也从来不在其他人的手里;幸福的大道,也唯有依靠自己的一双脚才能走出来。翠巧的死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叹息和遗憾,更留下了深深地震撼和反思。只要是自己选择的,哪怕是死亡,也比憋屈和苦难的活着要强!在悲剧的大背景下,以翠巧为代表的觉醒个体以自己的方式发出了属于自己的时代最强音。面对汹涌的黄河水,翠巧选择了勇敢面对,选择了逆流而上。滚滚的洪流不能改变她掌握自己命运的决心,滔滔的巨浪也阻挡不了她奔向自由和幸福的脚步!
通观整部影片的色彩,天是青的,土地是灰的,河水是黄的,人是黑的,只有翠巧是红的(注:翠巧出嫁的姐姐也曾是红的)。在死气沉沉的天地间,翠巧是那抹最动人的红。这才是生命所应有的颜色。令人扼腕的是,这仅有的一抹红最终也消逝在灰黄之中。
翠巧的弟弟憨憨是影片中另一位让人感慨万分的角色。如果没有意外,憨憨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在贫困和哀怨中无奈地过完这一生。顾青来了之后,憨憨明显感受到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吸引力,他隐约间知道这种新的、未知的、能让人有盼头的力量会让引领他的人生走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片尾,遭遇大旱的村民们虔诚地进行了一场向龙王求雨的仪式,仪式结束后,所有人都吼叫着朝一个方向奔跑,正在这时,憨憨看到远处走来了顾青的身影,于是憨憨毅然挤进汹涌的人潮。与其说憨憨朝着顾青奔去,不如说他是朝着一个希望奔去。虽然憨憨一度被人潮淹没,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这一幕异常感人,逆流而上需要的是觉醒的决心和决绝的力量,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干云豪气。顺流逆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他知道了自己要去的方向,哪怕这个方向与众人相反。
与压抑、暮气的陕北农村不同,此时的延安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为了欢送子弟兵,数百延安群众敲响了震天的锣鼓,在尘土飞扬的黄土地上扭起了壮观的秧歌。在这一堪称全片最为华彩的段落里,张艺谋掌控下的摄影机仿佛也被这种激昂的情绪所感染而变得躁动起来。摄制组放弃了稳重的三脚架,采用手持拍摄的方式,将中华儿女崭新的的精气神进行了完美的捕获和再现。在镜头,那一个个洋溢着朝气和喜气的脸庞让人过目难忘。
如同影片中那些个嘹亮动人的民歌,那些个直白“粗俗”的酸曲儿,《黄土地》唱出了苦难深重的中华儿女的心声。如果说翠巧的死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那么影片结束后留在我们心里的则是一个硕大的问号——中华民族路在何方?我想这是这部影片最大的魅力和意义所在。
写在最后
看完电影,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好电影?我以为,那些能触碰到观众心灵深处的、能引发观众强烈情感共鸣的、能给观众带来思考与感悟的电影才是真正的好电影。这样的电影,与时间无关,与地点无关,与性别无关,与语言无关,与民族国家无关,与宗教信仰无关,与表达形式无关,它们在乎的是人类的命运,表达的是人类亘古以来不变的情感。这样的电影才是真正的好电影,而我们的《黄土地》可以自豪地位列其中。
陈凯歌导演,张艺谋摄影,赵季平配乐,第五代电影人成名作。全片厚重悲凉,温暖而贫瘠的黄土地上,一代代愚昧贫苦却坚毅沉稳的农民形塑成中华民族的脊梁。土地或苍天占大头,人物边缘化的构图、破碎渐强的酸曲配乐很有实验色彩。腰鼓和求雨戏震撼人心。影片淡化戏剧冲突和批判,怜悯中暗含希望。(8.8/10)
在不断叠加的压抑和闷绝里,总有高亢的信天游破空而出,这是一种最后的抒发。一边是救万民靠咱共产党,一边是求龙王,清风细雨救万民,这就是现实和现实的差距,这就是那片黄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状态。
还是主旋律的电影,还是八路军、民歌、黄河那套符号。我当时在纽约期待《黄土地》,期待第五代,以为是贾樟柯这种深沉的真实的电影,结果却看到一连串早已过时的日本式长镜头。我很不好意思跟凯歌讲,那时我们是好朋友,现在很多年过去我才敢说出来。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很冒犯,很抱歉。(陈丹青)
The best compost cannot saveparched seedlings.Nobody can save me, poor Cuiqiao.山歌也救不了翠巧我,翠巧我
顾青不是救世者,只是过客,他不知道只靠轻飘飘的信仰无法让活鱼摆上酒桌。翠巧没有新出路,只能牺牲,她不明白单凭苦巴巴的酸曲无法渡过奔涌的黄河。你听那憨憨把嗓喊破,愚昧的人们听不着,苍天听了也心折。你看那老汉把头磕破,饥渴的人们满山坡,龙王见了也泪落。黄土地给人温暖,又让人受尽折磨。
现在的陕北农民还在头上扎白毛巾么?还打着腰鼓唱着高亢的山歌么?陈凯歌×张艺谋,第五代崛起的标志性影片。女娃一直保持着饱含渴望的沉默凝视,直到她说,你,带上我走。极端构图:80%的贫瘠土壤,一线天。结尾祈雨群众看到的是龙王吐珠,憨憨看到的是蓝天黄土间一遍又一遍走出的八路,都是幻影。
3.5。1.摄影:渺小于天空下,压迫在土地上。2.“被边缘”人物与通透嘹亮“酸曲儿”形成视听对比,贫瘠里干瘪的希望。3.一句不一样的“带上我走”。4.前半段无聊,最后二十分钟节节攀升。为数不多看着顺眼的体制内作品?5.不仅资源不好找,还压根没做过修复,中国电影活该不进反退。
翠巧爹说,没愁没喜的,唱什么山歌。不说话的憨憨唱起来,是喜不自胜的。翠巧唱起来,就肝肠寸断了。知道前路苦到头,其实不比有了南方的希望更难熬。那只鬼般的手揭开红盖头,是这黄土地上最残忍的传说,只是那次出逃般的横渡,惹来更大怅惘。有意思的,是那三个字还没唱完。想想翠霞那时对顾青说,“我信了”,自己都要笑那份痴傻。第五代一个充满力量的呐喊,张艺谋用刁钻的摄影角度,配合了陈凯歌苏醒的叙述。王学圻那时可真俊啊。三星半。@资料馆,4K修复。今天正好是陈凯歌导演67岁生日。
从这部里真是看不出来陈凯歌和张艺谋的审美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爱情是唤醒女人最有效的突破口~~
为期两年的电影课的开始。第五代凸现的影像本体意识,视觉造型意识及创作主体意识,文化意蕴,大动荡年代。影像表意大于情节表意,时空跨越大,人物性格内向,行动僵滞,环境单一少变,画面多次同式反复。仪式写实写意结合,杂耍蒙太奇
构图和色彩运用极佳,强烈的悲怆感,所展示的深刻的文化批判和文化反思——那些乡村中存在的保守和愚昧,男权社会中对女性的压迫和控制。当然,意识形态上的宣传目的还是非常明显的,从本片上可见当劳苦people是很容易忽悠的。电影史:这电影代表了一个新的里程碑。“第五代”集体亮相之作,陈凯歌导演,张艺谋的摄影,展现一种空间大写实风格,构图饱满,浓郁土黄色色调隐喻民族性。赵季平采用的北方民歌配乐。8.5
天·地·人 黄土地的黄,与红高粱的红,两种颜色描绘同一片土地,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质感:前者象征落后、传统,后者则象征激情、生命。前者是历史的、太阳神的,走向霸王别姬,荆轲刺秦,后者则是视觉的、酒神的,走向菊豆,走向英雄。构图从功能化向更深层次发展。符号的诗意。
陈凯歌的处女作已显出相当的实力,不过节奏把握的还不够好,故事性略显单薄,对于陕北农民生活刻画的较为传神,着重表现了新旧文化间的冲突,但仍然缺乏一种全面的视角。腰鼓与祈雨为亮点,这两个场景有强烈的张艺谋韵味,在这部电影中担任摄影的他,多少也贡献了自己那份对大场面掌握能力的才华。
1,张艺谋的摄影异常刁钻锐气,老是把人逼到角落上去,好像是在说“我们斗不过自然啊我们斗不过命”。延安的腰鼓那一段又奔放热情到不可自拔,把月亮都活生生吼下来了。2,艳红的盖头,黢黑的手。3,劳苦的人说出的每句话都在弯绕的苦肠子里滚过十八趟,你问他原因,他不哭不恼,只说是命。
个人觉得这片和同时期的《红高粱》《芙蓉镇》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你看开头天空只占1/12的构图、结尾穿肚兜祈雨的男娃,陈凯歌那时候有多狠。这么狠的一个导演,现在却能因为怕观众接受不了而把《赵氏孤儿》改成那样。
【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未经修复的胶片版画质很差。电影关乎陕北民歌,关乎穷苦的农村老百姓,关乎卑微的女性地位,也关乎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30年前的陈凯歌导演犀利,张艺谋摄影先锋。真是大有可为。二人后来的走向,也许他们自己都未曾料到。
革命队伍没有保卫住劳苦大众的处女之身。
没看出好在哪里,真心觉得农民很穷,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不是他们未开化,只是一直被忽略。